冷風竄進深巷，把我留在門前。我站在檐下，你給我開門。月色如水的庭院，房主睡了，靜寂中起伏着細小的聲息。我們的腳步在臺階上小心地起落，像一些無聲的灰塵。
今夜月光皎潔，是銀白的緞錦。月色中的山脊像從遠古駛來的船帆。月光澆鑄着天地，照臨山根下熟睡的村落，呵護着一個聖穆輕盈的夢境。
風梳理完月光，從窗縫瀉進來。它比我們更熟悉四壁的孔隙。一個人在冬天淤積的寒冷，如果不能被以後的溫暖融化，日復一日的來臨，他將積重難返。寒冷盯上了他。冬天強蠻得不由分說。它像無邊的驕奢的月色，橫亙在一個人生命的遠方，等待與這個日漸老去、毫無生機的人交手。他不知道自己能怎樣還手。他冷漠，像經霜的草木，被命運擺佈。最後，他把自己交給了時間，任由處置。
你開始燒水。蒸汽彌散。沸騰的聲音凝結成窗玻璃上的一層水霧。
我併攏雙腿，坐在牀上。我的肢體語言不能昭顯自己的性格，這樣的坐姿我不習慣。而你，爲了供給我一口滋潤跟暖和，搓着手，在原地打轉。
把水放在牀頭的地板上晾着，我對你說。我的目光沒有脫離脆薄的書頁。
你端水過來，看到地上胡亂擺放的我的鞋。你把水杯放在牀邊。你拎着鞋子出去，倚放在牆根下，讓它們親近月光，成爲夢的一部分。
你把僅有的枕頭遞給我。我說自己習慣了硬枕。你瑟縮着跑下樓梯，捧着磚塊上來，報紙裹了，膠帶橫豎纏紮了，放在牀墊下。你按壓着感受，還不錯。你撫平牀單，說，好了。
你示意我喝水，再放就凍了。
你肯定有話要說，我想。可我依然在看書。是看，不是讀。把目光強留在紙頁上的我顯得漠然，近乎愚執。於是你背過身去，沒有嘆息，沒有響動。或者，你的嘆息和聲響我聽不懂。
說好我來關燈，可我比你更早閉合了雙眼。你在燈光下注視我。我聽見你說，這麼快就睡着了。你起身去關燈。月光爬上窗臺，有一小片投射到地板上，像一則神祕的啓示，彷彿人天之間的契約，一種由來已久的關聯。
我們挑着一牀薄被入眠。一夜，貼牀的背部滾燙如炙。可是這種片面的熱量穿不透我厚重的肌體，以溫暖薄被無法驅走的胸腹地帶的凜冽寒意。身體就這樣麻木了。它沒能成爲傳遞溫暖的通道。我們同時平躺或側身，以便彼此獲得有限的暖意。有幾次，我睡意漸濃，卻被月光一樣犀利透骨的寒意驅散。我知道你在儘量保持睡姿的規正，近於僵直。你擔心也拽了被子，使我承受比你多的寒冷。
那一年冬天，那幾個人畢業了半年，工作卻始終沒有着落。輾轉無依的他們住在郊外的一間民居。那個冬夜，月光彷彿一匹素紗，是聖女純淨輕逸的氣息。午夜，寒氣逼人。月光長出了聲音，如蠶食桑葉，似春雨潤物。它的形體由透明變成結晶，擦亮了他們朦朧的睡意。有人說起同窗歲月的美好，有人開始回憶那些閃光的過往，聲音小得彷彿在密語。因爲涉及隱私，是探討交流，有一種戰慄的興奮。有人打開燈光，有人擁被而坐，有人下樓去買酒......那一夜，他們的表情、聲息、目光和話語像月光一樣華美，像雪地一般深沉。雪窸窸窣窣地下着，好像它就是由月光結晶而成，像沒有摻雜、無關功利的情誼。
又一個夏夜，幾個年輕人躺在城南的民居里，整夜在聽一首叫《城裏的月光》的歌。歌聲入夢，夢也變得飄飄然。那時候打算這輩子的每個夜晚都要收留音樂，讓它在耳畔繚繞到天亮。也希望每一個夢境都可以交給音樂去編織，豐贍而流麗，有改變黑暗的質地和顏色的效能。如今，那些曾經共同享用過經典月色的人已各奔東西。有的`音信全無，有的再不聯繫，有的莫名其妙地疏遠着。或者，疏遠的原因我們不想提及，更不願道破。從那以後，我的夜晚漸漸混亂，我的月光也漸漸稀薄，缺乏應有的無暇、靜謐和祥和。我不再關注一個人靈魂的長勢。對於人、事或者物，我的心靈無法滿溢出晶瑩美好的感動。我弄丟了自己的月光。
夜半，我醒來。我沒碰過的那杯水結了冰，擱在地板上無人問津。月光爬上牀沿，映照你忠厚的面容。月光帖在你身上，你是一片月明。當我意識到自己與月光同眠時，我感到你美好的心靈，將讓自私冷漠的我處於靜默的自責和愧怍中。
你也醒來。你告訴我打鼾了。你問我是否感冒，因爲你聽到我的咳嗽和噴嚏。你說我宵夜吃太飽了，那些語焉不詳的夢話......你突然說夢到已故的父親。父親就着爐火，臉膛黑紅。對於站在屋外的你，父親視若不見。他拒絕你的靠近，溫暖僅屬於他一人。你不明白操勞一世的父親死後怎麼變得自私、冷漠和不近情理。你問我爲什麼。
因爲父親太冷了，我說。再旺的爐火也融化不了他一世的、凝固的、無法逃遁的冷。
潔白的月光像一泓泉水盪漾在你身上。我伸手過去，拭去你眼角晶瑩的光華。我把手收回時，有一巴掌的月光棲落在我的手上，彷彿一片搖曳的精魂。我五指收攏，握住手掌。
月色如同露珠，向我的體內滴落，滲透，浸漫，滌盪。
透過這一握的月明，我觸摸到了苦難、寒涼、精神的明亮、靈魂的黑白甚至宇宙的廣漠。
握一把月光，就是看見了一瞬的透明，或是一段冷暖甘苦的時光。
我的心裏涌動着無言的辛酸和無邊的悲涼......
